Tuesday, November 07, 2006

SPM BC Essay ~ 一封无法寄出的信

小时候,经常收到爷爷从农村老家寄来的信。

记得开始的时候,信都是写给爸爸的,只要是来了信,晚上下班回来,爸爸就高兴地说,爷爷来信了。然后,从信封里轻轻抽出信来,笑着读给我和弟弟听,那里面总有对我们关爱。后来,到我上小学的时候了,爷爷寄来的信就厚了,里面有单独给我和弟弟写一封,有问候,有嘱咐,还讲了许多道理。

爷爷是那种典型的厚道人家,在早上过几年私塾,有点文化。他多是习惯用粗笔写信,黄黄的毛边纸,红红的格,一行行厚实的字,规矩得象教书先生写的一样。每次爷爷来信,爸爸都很高兴,常常借这机会给我们讲一些老家的事情,可有时也流露一些不易察觉的不安。当夜深人静的时候,把我们哥俩安顿睡下了,他就点上烟,坐在灯下,把那些信读了一遍又一遍,好象要从字里行间读出什么,然后铺开稿纸,沉思好一会,提笔给爷爷回信。爸爸好象不会写信一样,一封信总要写好几天,等最后说写好了,才抄清了寄出去,这时仿佛一件心事落了地。

那时候,爸爸教我们怎么给爷爷写信,什么样的格式,写什么内容等等,讲得很详细。在爸爸的劝说下,有时候我也能用作业本上的纸,写上一封简短得不能再简短的信,除了问爷爷奶奶好,就是最近学了什么课程,其他的再也不会说了。就是写这样的信,爸爸也是很高兴,用他写好的信仔细夹好了,给爷爷奶奶寄去。每当我写一封回信,爷爷就会回一封很长的信,说若干老家的事情。随着我的成长,爷爷的信也越来越多,爸爸有时也让我多给爷爷回信,可我却发愁,提起笔难为好半天也写不出东西来。有时,看看天晚了,又实在写不出来,爸爸就会叹一声气,说:去睡吧。这时我才如释重负一样,洗脚睡觉去了。

时间长了,又写不出来,我对写信有些不耐烦了。以为爷爷的信总是那些说过来说过去的老话,没有什么意思,而回信却是费尽了我心思。打那以后,我不知道为什么,真的有点怕爷爷来信,即便是来了信,看完以后也借故走开,不去想回信的事了。再后来,我就干脆不写信了。我觉得,给爷爷写信是爸爸的事情,有什么事爸爸写了就行了。

但是,爷爷依然常在信里夹上给我的信,不管我回不回信。时间长了,对于爷爷信里讲的那些道理,便不以为然,认为可有可无,无关紧要,既然爷爷爱写,就让他写去吧。

不愿给爷爷写信,可能还有别的原因。从小我回老家的次数并不多,爷爷好象也很少来,因此和爷爷的感情交流不算深。在我的心目中,爷爷不如姥爷那样疼爱我。姥爷来了,我就如他腰上别的钥匙一样,走到哪里带到哪里,经常外出游玩,吃的,玩的,用的,只要是我张了嘴,他就会毫不吝惜给我买,让我好开心。可是爷爷不,他很少买东西给我,多是讲一些道理,不管我愿听不愿听,有时候让我做一些事情,也不管我愿意不愿意。

在我的记忆里,中学暑假每次回老家,爷爷和我未曾有过多的说笑,也从不带我到这里那里去玩,而是要我跟着他下地劳动。天不亮的时候,他早早到地里去拾掇庄稼去了,赶等到八点多钟回来,吃完奶奶做的饭,便带着我一起下地,要么是锄草,要么是浇水。到了中午,回家休息一会,下午还有继续去劳动,直到天晚了才回家。那时候还是人民公社制度,地是生产队的,分的活好象干不完一般。就这样,每天我扛着锄头随爷爷来到地头,在他手把手教会我拿锄后,便跟在他的后面,一行行锄去。渴了,到地头上提起那把老茶壶,拔去塞在壶嘴上用苞米皮卷成的塞子,对着壶嘴喝上几口。累了,垫着草帽就地休息一会。而劳动的时候,爷爷并不和我说话,仔细划锄着每一寸土地,锄头在土地上发出一阵阵有节奏的摩擦声。我在城市里生长,喜欢看各种风景,对这样的劳动感到万分无聊,除了感觉到锄头越来越沉,便是厌倦。浇水也是一样,在骄阳的暴晒下,躲在那密不透风的玉米地里,一口深井,一个辘轳,还有十来斤重的水斗,挽一天辘轳度一天时光。看满目青纱帐青翠,听风而摇动枝叶的声音,并无浪漫可言。那时,心里所盼的就是下雨,好象下了雨我就可以歇息了。可是真的下雨了,地里进不去人了,爷爷就拿上两把镰刀,让我推上小推车,和他到了村子北边的河沟里割草。割了满一车,让我推到家门口的空地上,然后再去割,直到家门口那片地上堆了厚厚一堆。然后回来推土,浇上水,把草和上泥巴沤肥。这时候才知道,这沤肥的活比那锄地更累。原想暑假回老家尽情玩耍一下,可是这百般无奈的活儿堆起来,越发感到老家的日子单调而枯燥。

平时爷爷老是讲了一些琐碎的杂事,嘟哝起来烦死人了。比如,常念叨“庄稼一枝花,全靠粪当家”,意思是平时注意积肥,才能有好收成;帮着烧火时,他说要“穷灶口、富水缸”,防范火灾;挑担子去打水,他说要到人们常打水的井,活水不腐;就连天要下雨,他也要急忙张罗把院子扫干净,怕雨水不畅灌了家院等等。还有,讲故事吧,他光讲那老的听不懂的事。什么庆功楼前莫离主呀之类的,说过去有人打了天下把大臣都烧了等之类的事。有的时候,爷爷也会突然袭击,问一些难题。记得刚上大学的时候,爷爷问我:否定之否定是什么意思?这一下可真的把我问住了,绕了半天也没有弄明白这个哲学问题。但爷爷也没有难为我,只是说要活到老学到老。

年复一年,又过了好久。直到八十年代初,爷爷有次来信说,最近头也疼了,眼睛也看不清了,写东西比较吃力,以后少写信,没有事就不写信了。这一次,爷爷也给我单独写了一封信,鼓励我刻苦学习。看到爷爷说年岁大了,信也写不了了,想想曾经给我写过那么多信,不禁动了恻隐之心,给爷爷写了封回信。信里说,爷爷您给我来了那么多信,我也没有回信,真是不应该,还劝爷爷好好注意身体。这是我给爷爷写的少有的几封信之一。没想到爷爷不久就回信说,我原打算不再写信了,可是看到你在信里说的话,忍不住提笔给你说,要体谅人心。他的那封信有好几页,看来真的花了不少的力气。可是我,看过以后就撂到一边去了,至今也没有回想起都说了些什么。

光阴似水,眨眼间二十多年过去了。我从混混沌沌无虑孩儿变成了主家之人,爷爷过世也快十年了。这期间,我在想念家乡往事的时候,总是有一种无名的负疚感,但总也找不到根子,含含混混地过着。

今年上了internet,和网友们交往很多,其中也少不了收发些电子邮件。这期间,我总期望每发出一个Email的时候,能够尽快得到回复,若是一时半时收不到回信,便是一种难耐的等待。在这种氛围中,我逐渐感到:等待回信是苦苦的渴望,是爱和情的呼唤,是心灵的期待。不知为什么,我的脑海里跳出了爷爷的影子,那个不管我回不回信,一直不断给我来信的爷爷。是呀,他一生里给我写了那么多蘸满心血的信,那一封不期待着我的回信,哪怕是只言片语的回信呢。家书抵万金呀!可是我,竟糊涂地让他苦苦等待了那么久,直到他不能拿笔的那一天。在心灵的震撼中,我用真切成熟的理念,重新梳理往日的每一个细节。我发现,我忽略了一份美好的亲情。

亲情是骨子里流动的热血,只要血缘关系存在,就有千丝万缕的牵挂,而这不管你承认不承认。我是爷爷生命的延续,血液里流淌着他的希冀,他怎么会不去关注和期望我的未来呢?我哪里知道,上辈人对下辈人的奉献是无私的,永远不要求有什么回报,而下辈人往往忽视这种生命与共的情怀。

想想他在一天的劳作之后,点上煤油灯,戴着老花镜,用那已经颤巍巍的手,一字一句写着。他把对子孙的关怀和期望,把那份火热的心,在寂静的灯影里凝结成一个个文字。他期望这每一个文字都能载着他那浓烈的情感、希望和祝福,传送到远方的儿女手上。谁知道,他所日夜想念的真情交流,却像是断线的风筝,使他望穿了双眼。

原来,爷爷是如此伟大,对儿孙的教导是那样严肃认真。他不教玩世不恭,不教放荡不羁,不教懒惰挥霍,不教投机取巧,而是教勤奋严谨,教朴素真实,教生活本领,教做人规则,让我们在磨练中体味到生活的原汁原味。他多么想扶着我们学会走路啊,可我却甩开他的手,重重地把他的心摔得很痛。

我不知道疏忽了多少精心的关爱,忽略了多少真挚的感情,伤了爷爷炽热的心,而他却独自忍受,毫无怨言,一如既往,除了亲情, 世上还有这伟大的爱心和耐心吗!

我翻遍记忆的每个角落,唯一值得爷爷欣慰的,便是恢复高考时榜上有名。记得爷爷曾经嘿嘿笑着说,真没想到你还能考上大学。说这些话的时候,分明透出几分宽慰和自豪。而我,一个读了十几年书的人,竟然白白坐了那么多年的学堂,糊涂得连亲情这个词的含义都没有弄清楚。爷爷,为什么那时候我一点也不懂你爱,而我彻底明白过来的时候,你又就离我而去,铸成了永远的遗憾。

今天,当我体味到这一切,用真心写成这封信的时候,隔着浩瀚的阴阳河界,却无法把信捧送到爷爷的手中。爷爷,我们做个约定吧,要么你耐心地等着,当我们见面的时候,我会跪着把信双手擎到你的面前,或者来世我们还是爷孙俩,我用今生今世练成的笔,送上融融人间情。

爷爷,您选择吧!

1 comment:

Anonymous said...

这作文也不错~